星期一, 3月 23, 2009

我的老師 Pia


那一年我十七、八歲,Pia是三十一歲。

Pia是一位德國人,十八歲就離開家,四處旅行。她會說德文、西班牙文、英文、中文等許多語言。她有一位台灣籍的水手男友,因為時常出海,所以,她在台灣時,常常一個人。住在一個三合院的大房子中的一間,房舍很破爛,因為那房子不久後就要拆掉,成為公園的一部份。所以房東也不願意再整修,Pia就這樣住在裡面。可是,在簡陋中,她簡單的二手家具擺設,也還有一種異國風味。這個三合院,也有個院子,在台北算是很少見的形式,除了豪宅外。所以,曾經有一次她有許多朋友來,大家在院子中間生了火,圍繞著火堆在聊天。之中大都是外國人,有一位台灣女孩,當時還算是小有名氣的劇作家,長期待在歐洲,我在報上看過她的文章(以東歐特派記者名義撰文之類的)。

我們家開中式早餐店,Pia來我們家吃早餐,我媽媽詢問她是否願意教小孩英文。因為,我媽媽很年輕,她以為「小孩」是5、6歲,就答應了。起初,我姊姊和我一起上課,後來我姊姊高三準備聯考,就剩下我一個人去。每週一次。因為,她是我們的家教老師,所以她來我們家吃早餐時,我媽媽就會說請老師免費吃。Pia也因此就立刻說,她的教學免費。就這樣,我每個週末晚上,就去她家用英文跟她聊天,開啟我人生中一個異國風味的想像空間。

她很有六十年代的嬉皮風,四處流浪,困窘時,就街頭賣藝,睡在路邊。她會談中提琴,在台灣時,則跟一個老芋仔學拉胡琴。這個老芋仔脾氣很壞,也愛喝酒,雖然我是小芋仔,但是我也不太敢跟他接近。Pia非常喜歡這個老師,我也就被迫與他交談。Pia還在學推手,這是她很認真學習的,幾乎每天去。對於她而言,她就是作自己有興趣的事,然後非常專注的去作,從中獲得樂趣。對於十八歲的我,當時面對聯考的壓力,要準備許多考試科目,她的生活與想法深深吸引著我,可是我能夠說考試很無聊,就不要作嗎?我說想要旅行,她說就去啊!她十八歲就離開家了,我十八歲還是離不開家的大男生。我真正離開家,一個人在國外生活,一直到等我三十多歲的時候。她許多觀念挑戰了我原有的想法,不過,我也試圖想建構一套我的價值觀跟她作抗衡。那時,另一個引領我的,是學校的國學社,國學社老師辛意雲文本談的少,更多的是談文化,談生活,我從中汲取我能和Pia價值觀相抗衡的想法。縱使如此,Pia的嬉皮精神,讓我非常著迷。

有一次,在上課時,無意中看到她的舊照片。其中一張是她二十歲時撩開上衣的裸照。我很尷尬的避開不看,「非禮無視」。Pia卻大大方方的開始講起了這張照片的故事。當時,她旅行西班牙時,跟一些酒家女住在一起。她們聊天時,提到Pia不敢脫,Pia就說誰不敢,將衣服脫開,然後那時候的鴇母就幫她照了下來,讓她留作紀念。十八歲的我,還未曾交過女朋友,傳統的價值觀還很重,就這樣突然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,一個在她英文解釋,我又半懂非懂的理解下,想像這個世界。

我們一般是上課兩個小時,她偶爾會準備一些她想教我的東西,也希望我能問她一些。當時,我還是很被動的學生,也不知道該問她什麼。因為,文法她也不容易講清楚,她也會覺得考卷題目很無聊,所以大部分時間就是聊天。我的英文程度還不是很好,在語言學習上,就是少根筋(我覺得跟音樂有關,我是音癡)。但是,在這種似懂非懂中,我在經歷一個全新的世界,她引著我去看這世界。我常常只能陪笑,附和她的說法,一方面也沒有聽得很懂;另方面,也沒有人生經驗與歷練跟她相抗衡。縱使,我前述提到的國學社,中國文化的觀念,我也是試圖想要汲取,但是也很多時候,不是很成功。甚至,Pia的想法,就正是我所嚮往的。晚上8點到10點,10點以後,我就跟Pia說,那就說中文吧!我想得到更多的是「想法」,語言畢竟只是工具,我想要「成長」,我想要獲得「知識」。

她帶我去陽明山小油坑,我們順著山坡爬到硫磺坑口,現在已經是明文禁止的路線。那時候,住在台灣的我,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奇特的地方,而且充滿了刺激與危險。因為,腳下就是冒著溫泉、蒸汽的口,有時為了爬山坡,手不小心會燙到。但是,她能做到,我也試圖作個好學生,緊緊跟著。我也是第一次洗大眾池,而且是不要錢的大眾池,男女隔開。現在也有,只是這沒有安全感,一般都是找有人管理的,付費的,那一種我後來再也沒有去過。又有一次,她帶來一位很漂亮的美國女孩,年紀大概大我一點,邀我一起騎車去陽明山,我當時很心動,只是我那時還未滿十八歲,家裡的摩托車又很破。我父親反對我去,今天還記得這個遺憾,不過,當時也沒有很大的不高興,因為,我是蠻聽我父親的話。

一年之後,Pia離開台灣,離開時,我正重感冒,所以沒有好好的告別,她就留張紙條。

幾年後,我念研究所時,我在路上碰到她,與她再約見面。到了她家,她好意讓我練英文,又用英文跟我聊天,我竟然聽到睡著。我能跟她說什麼呢?當年我跟她說,我要環遊世界,我要過我的生活,我要經歷各種不同的人生。後來,我照著常規,考試,唸書,準備寫論文,依戀著我的家庭。對於她的教導,我無從回應。或許這次見面,她知道當年她試圖啟蒙的學生,事實已經僵化在這社會的常規中,後來,我就再也沒有看到她,雖然我很想念她。

但是,她真的留給我許多啟發(譬如,金錢不是人生的目標,所以她會免費幫我上課,縱使她也沒有什麼錢)。我想我不是她的好學生,(雖然當年她說我是她的little lover,因為我都聽她的,贊同她的說法),不過,我很懷念她教我的一切,也讓我面對這個常規社會,我知道我還有一種聲音、力量告訴我,生活是可以不一樣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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